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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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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馳樂離開韓老爺子的住處沒多久,關振遠就到了。關振遠這次拜訪是跟韓老爺子談起自己的打算,他在永交省的任期還有一年,但他並不想回去得太早,進了中央省固然可以大步邁,可那兒能人多,做事反而束著手腳。

關振遠的少年時期就是在首都度過的,對於首都的明流暗湧悉數看在眼裏,他現在雖然資歷夠了,卻還是沒有真正能拿出手、真正能幫他站穩腳跟的資本。在永交這四年關振遠一直在思索著該怎麽往前走,救災期間首都本家沒給他來過半個電話,關振遠終於明白了家裏的意思:他要走不一樣的路,就只能他自己走!

如果在這之前韓老爺子過來巡查,關振遠或許還有顧忌,可這一次站在岌岌可危的河堤上看著洶湧的洪水席卷而來,他覺得任何助力他都應該接納。

因為這次災難並非不能減少損失和傷亡!

這條河堤的重修計劃早就在永交省委提上日程,只是財政上遲遲下不來——永交窮,簡直是窮到底兒了!

原本永交的交通網絡就是七拼八湊建起來的,施工質量到底如何,看看每年永交主幹線被阻斷的次數就知道了。至於河堤則更糟糕,幾乎都是建國初的工程,四年來為了讓它扛住前些年的小型洪災,關振遠已經從財政裏擠出錢來堵缺口——永交根本沒有錢重修,只能先補一補,要重修只能靠國家支持。

可報告遞上去,專款卻遲遲沒有下撥,理由每次都是河堤剛剛才修過,沒必要繼續“勞民傷財”。有兩次耿老爺子幫忙開了口,倒是下來了一部分,只是後續款項又杳然無音。關振遠派了好幾次人回首都,結果都被冷遇。

最讓關振遠感到心寒的是在這期間關振德那邊又攬下了幾個大項目,這說明家裏不是沒辦法幫上忙,只是想把能量集中在“最重要”的地方。

即使這並不是由老爺子直接授意,卻也是老爺子的態度決定了下邊的人會怎麽對待他和關振德。

關振遠其實隱隱有預感,總會走到這一步的。

他少時雖然沒像關振德那樣在外流落,可也是跟著家裏人熬過一段苦日子,照理說應該跟家裏人更親近才是。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也許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有征兆了吧,因為那時候他母親就常常看著他落淚,惦念著大哥。每當他表現不如意時,老爺子也常常看著他嘆氣,“如果你大哥在……”

關振德這個名字始終籠罩在關振遠的頭頂上。

他並沒有氣餒,只是努力地提升自己,以求達到他們能讓他們滿意的標準。只可惜他似乎並沒有成功,一直到關振德回到家中,他依然沒被父母正眼過。

那時候他不服氣,非要跟關振德較勁,事事都壓著剛回到首都、還茫然不知所措的關振德一頭。他原想著是讓老爺子看看誰才是有出息的那個,結果反而被喊回去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怒斥他心裏沒有半點手足情誼。

自那以後,父子間感情淡了,兄弟間也再無轉圜。

隨著年歲漸長,關振遠倒也放下了年少時的執念。

只是這四年來的遭遇讓那份不平再一次湧上心頭。

清晰,鮮明,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他深深地意識到有些東西可以忍讓,有些東西不能忍、不能讓!

所以關振遠坐到了韓老爺子面前,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再給他一個任期,他會把永交建設起來!

關振遠在永交呆了四年,越發覺得這個地方跟自己十分相像,它不受重視——甚至常常被忽視。

落後貧瘠是它身上撕不去的標簽,並且還因為“流放之地”這頂帽子讓整個省委班子都有些喪氣。

所有人都認為它理應一直這樣下去,它無法提供更多的產出、無法上交更多的稅收,所以在國家發展委員會制定年度發展規劃時它永遠應該為其他省讓路。

關振遠不甘心。

沒錯,他不甘心。

他看著永交省的境況,就好像看到了自己。

所以他決定以永交為起點。

關振遠當然沒有跟韓老爺子坦言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他只是把自己這四年來反覆推敲過的計劃誠誠懇懇地告知韓老爺子,希冀能從這位聲望極高的老人這邊獲得支持。

韓老爺子聽完後沈默了。

過了許久,韓老爺子才嘆息著說:“振遠,你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啊……”

關振遠說:“想走從政這條路,本來就沒幾個人不辛苦的,就看辛苦得值不值得。”

韓老爺子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你覺得自己的辛苦值得嗎?”

關振遠迎上了韓老爺子審視般的目光,毫不猶豫地說:“值得!”

雖然沒有得到老爺子的喜愛、沒有得到少時想要的回應、沒有得到來自家庭的愛意,可是他也並不是一無所獲。

漸漸地他有了妻兒、漸漸地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漸漸地他可以一展自己的抱負、漸漸地有很多人滿臉笑容地喊他一聲“關書記”,即使是在風雨中、即使是在災害到來時、即使入口只有難以下咽的粗糙米飯,他依然能看到許多真摯的面孔。

甚至還有人怕他的身體受不住連日奔波勞累,聯合起來勸他離開救災前線去休息。

這些都是他得到的。

關振遠總覺得失去了一些東西,老天就會給予他另外一些東西。他所失去的和他所得到的也許並不能相互抵消,可他已經有了繼續往前走的動力。

因而關振遠沒有絲毫猶豫,也不打算回頭去嘆惋什麽。

韓老爺子看著關振遠片刻,許下承諾:“你要是能拿出章程來,我給你特批。我批不下的,也會盡量幫你爭取優惠政策。你盡管放開手去做,如果你將永交帶出了困境,中央省就有你的位置!”

關振遠心中震動不已。

他原本只想著從韓老爺子這兒得到一點支持,沒想到韓老爺子直接給他畫了這麽大一個餅。

關振遠肅顏回應:“我不敢托大,但保證會一步步踏踏實實地安排下去!”

關振遠結束了跟韓老爺子的談話後就跟鄭彤進行了一次通話。

這時候乘風機械廠已經簽下了轎車生產技術的合同,建立了配套零部件生產體系。雖然名聲還沒有傳遍全國,但在加入了華中省“汽造一條龍”項目,它已經走到了華中省內的最頂端。

夫妻兩人分居兩地,感情倒也沒出什麽大問題,不過接到關振遠的電話時鄭彤還是有些詫異:畢竟關振遠從來不會在這個點來電話。

鄭彤問道:“振遠,你那邊出了什麽事嗎?”

關振遠靜默片刻,說道:“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鄭彤聽他語氣嚴肅,追問道:“什麽事?”

關振遠說:“我想你過來幫我。”

鄭彤微微一怔。

關振遠跟鄭彤進行了一場漫長的談話,這四年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的阻難他都一一說了出口。他希望鄭彤能到永交發展,而且希望她不是自己一個人過來——他希望鄭彤帶上技術、帶上人,並且盡力說服其他廠商跟過來。

這一次他準備旗幟鮮明地做事。

關振遠知道要鄭彤放下乘風的大好局面到永交來並不公平——甚至是中非常自私的想法,但是他需要鄭彤跟自己並肩努力,也需要夫妻間的濡沫之情作為支撐。

鄭彤聽完關振遠的話後陷入了短暫的沈默中。

她並不是在思索該不該答應,而是在思索自己能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交接工作。

這四年來為了擠出一點時間來照顧女兒,她悉心培養了幾個得力的副廠長,整個汽造項目也帶著他們全程跟進,就算她帶走幾個人也不至於讓項目出問題。廠裏的其他工作並不覆雜,各項章程也訂得非常詳細,離了她也沒事兒。

至於人和技術,這個需要經過市政那邊放行。不過耿老爺子對關振遠一向關愛有加,應該不會阻攔。

唯一沒把握的就是怎麽說服其他人到永交發展。

鄭彤心思轉得快,很快就有了決定:“好,我過去。”

關振遠心裏感動不已,夫妻倆又商量了很久才掛斷電話。

鄭馳樂知道這件事時已經回到了淮昌。

他還沒把凳子做熱就跳了起來,直奔關家。關靖澤告訴過他“前世”的事兒,那時候關振遠和鄭彤也是齊心協力地共度難關,一不留神就疏忽了對佳佳的照料,讓佳佳生了重病。

兩個人把事情拼湊了一遍,那時候大約是機械廠遇上了危機、他又突然失蹤,鄭彤同時為兩件事焦慮無比,而關振遠忙於應對危機,張媽又臨時請了兩天的假,才會沒註意到佳佳的情況。關靖澤還猜測當初鄭彤並不是沒有找過他的,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她請求關振遠幫忙找人,才會讓他的存在落入首都那邊的人視野裏。

否則誰會註意到當初還是個小孩子的他?

越來越多的事實鋪開在眼前,鄭馳樂就越覺得自己應該盡力去避免一切厄運。

這是只有他才能去做的事,因為只有他和關靖澤知道不避開的話會走向怎麽樣的未來。

鄭馳樂敲響關家門時來開門的是張媽,見到他以後張媽和藹地笑了起來:“樂樂,你來了?芽芽一直念著你呢。”

她話還沒落音,聽到動靜的小女娃兒就咚咚咚地跑了出來,見到鄭馳樂後臉上笑開了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甜蜜的糖果:“小舅舅,小舅舅!你來了,小舅舅!”她歡呼著撲進了鄭馳樂的懷裏。

鄭馳樂被她沖得往後晃了晃,但他臂力不錯,當下就穩穩地將人接住,他一手將妹妹抱了起來,一手將一旁的袋子打開:“芽芽乖,你萌萌哥托我給你帶了禮物,你看看喜不喜歡。”

佳佳顯然很開心:“喜歡!”她緊緊地摟住鄭馳樂的脖子,在鄭馳樂的臉頰吧唧地親了一口,“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小舅舅!”

鄭馳樂被逗笑了,存心逗弄她:“你‘萌萌哥’聽到會傷心的。”語氣繃得特別特別嚴肅。

佳佳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那就不告訴他!”

鄭馳樂說:“可是張媽也聽到了啊。”

佳佳苦惱地皺起小眉頭。

鄭馳樂刮刮她的鼻子:“這樣吧,我去跟張媽商量商量,你先去把萌萌哥送你的拼圖拼好好不好?我商量完了就來看看你的成果。”

佳佳嗓兒清脆:“好!”

鄭馳樂目送佳佳往客廳跑,轉頭對張媽說:“張媽,我想跟您說件事兒,我們去靖澤的房間吧。”

張媽不知道鄭馳樂想說什麽,點點頭跟著進了房。

鄭馳樂頓了頓,說道:“張媽您知道姐準備去永交吧?到時候姐肯定會把芽芽也帶過去,您也要勞累了。”

張媽說:“張媽我沒有孩子,家裏那邊也沒了音訊,我是把靖澤和芽芽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了,哪有什麽累不累的?”

鄭馳樂說:“張媽您也五十多歲了,要照顧一大家人難免有些吃力,所以我的想法是希望您能說服姐夫請一個家庭護理,人我可以幫忙找,人品和專業都信得過的我才推薦。姐夫講原則,也講究節儉,肯定不怎麽認同這個提議,您是看著姐夫長大的,由你出面提的話他也許會考慮。”

張媽聽著鄭馳樂少年老成的語氣,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腦袋:“你考慮得很仔細,這兩年我的身體確實大不如前了,可能照顧不好芽芽。”

對於關家來說,甚至對鄭彤自己來說,多請一個人都不算什麽。只不過在這之前張媽沒動過這個念頭,也不好主動說自己忙不過來,被鄭馳樂這麽鄭重其事地一提她才想到這事兒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她要是為了避嫌而不開口,真出了事誰來擔著?

張媽很清楚鄭馳樂要提出這件事大可不必經過她,只是因為尊重她才沒有越過她去張羅這件事,心裏對這個孩子更加喜歡。

她也鄭重地說:“等你姐回來我就跟她提。”

鄭馳樂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未盡之言說了出來:“您要是不介意的話,希望您能多提醒一下姐和姐夫,就算再忙再累也好,每天至少抽出一點點的時間、留出一點點的耐心陪陪她。芽芽這麽小的年紀,正是最需要父母關愛的時候。”

張媽想到鄭馳樂的“身世”,一下子就心疼起來:“好,我會提醒他們——啊,孩子她媽你回來了?”原來話說到一半她就看到了站在門邊的鄭彤。

鄭彤極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嗯,回來了……張媽我能跟樂樂單獨談談嗎?”

張媽想到他們姐弟倆即將分隔兩地,肯定有話要說,笑著說:“那你們談談,我去看著芽芽。”

她出去後體貼地帶上門。

鄭彤和鄭馳樂之間陷入了沈默。

過了一會兒,鄭馳樂發現鄭彤眼裏蓄滿了淚水。

他一楞,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鄭彤走近,低聲問:“我可以抱抱你嗎?樂樂,我可以嗎?”

鄭馳樂一頓,終歸伸手摟住了她。

鄭彤抱緊了鄭馳樂,淚水像是斷了線似的往下掉,溫熱的液體落在了鄭馳樂頸邊。

鄭馳樂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只覺得有一瞬間所有的語言都從腦海裏消失了,茫茫然一片。

鄭彤哭著說:“對不起樂樂,對不起。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沒有給過你應該給你的關心,對不起樂樂,對不起。”

從聽到鄭馳樂說出那句“芽芽這麽小的年紀,正是最需要父母關愛的時候”,鄭彤就感覺到淚意不停地往外湧。

可是開了口以後卻覺得任何話語都是這麽貧乏,她不知道該怎麽為自己辯解,只能反覆地道歉。

鄭馳樂安靜地任由她抱著自己,聽著她來來回回地說著同樣的話,始終沒有發出半句聲音。

過了許久,他才說:“姐,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他已經決定要往前走,所以他不會認葉仲榮,也不會認鄭彤。

畢竟那所有年少的渴望與少不經事的沖動早已消散在莽莽歲月裏。

早已不是他拼盡一切去索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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